空想白夜
为表达自我而创作

　　纪之川这一举动让和成吃惊。虽然他是想让纪之川听真吾演奏，但没料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么快。准备室里正好也有不少音乐圈内人士在场。和成一边默默在心里对纪之川表示感谢，一边催促着露出困惑表情的真吾。
　　“真吾，机会难得，你就露一手给大家听听吧。这样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的哦。”
　　真吾偷偷向和成使了个眼神，流露出困扰的情绪，但最终还是顶不住周围人期待的目光，伸手接过纪之川手中的小提琴。
　　“用手帕行吗？”
　　真吾把小提琴用下巴夹住，开始静静地调弦。
　　“你最近不是在练习曲子吗？让大家听听那个吧？”
　　和成露出期待的眼神这么说道，真吾表情复杂，交替地看着和成和纪之川。
　　“……”
　　他轻轻叹了口气，皱起眉头。然后安静地运起弓来，演奏起《流浪者之歌》的其中一段。
　　纪之川把双臂抱在胸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真吾，真吾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目光，专心致志地演奏着曲子。长期的练习终于看到了成效，真吾演奏得很不错，和成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地注视着真吾。
　　但令人遗憾的是，还没到一分钟真吾就停止了演奏，突然间放下弓和乐器。
　　“……别人的乐器，用不惯……”
　　小声说出这么一句话，真吾把小提琴塞回给纪之川。
　　“真吾！”
　　好不容易到手的好机会就这样被真吾白白浪费，和成简直快要被晕死，大声叫起来。
　　“我还是在外面等好了。”
　　大概是因为知道和成生气了吧，真吾抢先说出这句话，随后便走出了准备室。纪之川一开始只是呆呆地看着真吾的离去，当他确认真吾真的不会回来之后，随即放声大笑起来。
　　“那孩子的难搞程度真是和我有得一拼啊！这把琴可是瓜奈里哎？”
　　纪之川的小提琴，是现存的小提琴中十分稀有珍贵的名琴，是纪之川的资助者借给他的，要是真的买下的话毫无疑问会破产。而真吾竟然对这把名琴不屑一顾，放弃在纪之川等人面前一展才华的机会，要不是还有别人在，和成简直都要脱力地跪下来了。
　　“纪之川，对不起。”
　　“没事没事，光是看到你这张意志消沉的表情就已经很有趣了。”
　　纪之川毫不介意地笑着，这种时候和成就会庆幸纪之川是那种表里如一的人。要是真吾的态度把对方惹火了的话，不管将来有多少机会都于事无补。
　　虽然跑出去了的真吾也很让人在意，但是吸引了和成注意力的还是纪之川的小提琴。作为一个演奏者，和成很想用这把名琴来演奏一次。
　　“纪之川，呐，我可以用这个来演奏一下吗？”
　　和成终于忍不住开口拜托纪之川，纪之川说了声“好啊”，干脆地答应了，把小提琴递给了他。这就是瓜奈里吗。和成兴奋地把小提琴架在肩膀上，拿起弓试着在琴弦上滑动了一下。琴声的震动通过身体传达过来，那是一种又酥又麻的感觉。和成自己用的小提琴当然也价格不菲，用惯了之后也已经很顺手，但是果然和享誉世界的名家制作的小提琴不能相提并论。尤其是制作了这把小提琴的瓜奈里是个终生不幸的人，所以寄托了他灵魂的乐器也有着相当的沉淀感。
　　“新城，最近手指的状态如何？”
　　“马马虎虎吧。”
　　“那就拉一首给我听听吧。”
　　纪之川凝视着他，和成浅浅一笑，先是放下弓，闭上眼睛，然后再次把弓搭在弦上。
　　悦耳的旋律从琴弦间流淌而出，那是萧斯塔科维奇的《浪漫曲》。旋律优美，令人陶醉。手指的状态并不坏，但更重要的是这把乐器本身的威力吧。演奏出来的音色要比以往更美，仿佛和恋人一起漫步在阳春小径一般。一曲终了，和成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缓缓地放下弓。
　　“Bravo！！”
　　曲终，纪之川与在场的几位男士热烈地鼓起掌来。没想到会得到这么强烈的反响，和成略带困惑地把小提琴还给纪之川。
　　“新城，你果然是个厉害的男人，我永远的好敌手！”
　　满脸红潮的纪之川激动地拍打着和成的肩膀。和成不好意思地笑了，虽然他自己也觉得刚才的演奏很不错，但真的有这么夸张么。
　　“新城先生，你完全可以在音乐界再战三十年啊。和十年前相比丝毫没有逊色哦。”
　　在纪之川身旁的须藤也两眼放光地这么说道。
　　“哈哈哈，我现在也还是在继续拉小提琴啊，虽然只是教学生而已。”
　　像这样被周围的人称赞的感觉真是久违了，和成总觉得浑身有些不对劲。之后和成又和纪之川他们聊了一会儿，最后看了一眼时间，便告辞众人离开了后台。
　　虽说真吾刚才是自作主张地跑了出去，但让他等太久始终是不好。而且话说回来，和成觉得有必要让真吾学会一些和他人打交道时必须掌握的社交辞令和礼仪。不论如何，像刚才那样不礼貌的离开方式在礼节上也太说不过去了。纪之川是个怪人所以能够一笑付之，换做是其他比较啰嗦的人的话，早就已经发展成最坏的事态。

　　“真吾。”
　　和成来到大厅角落的自动贩卖机前，真吾正坐在长椅上等自己。看他那垂头丧气的表情就知道他也明白自己会被训。真吾可怜兮兮地抬起头看着和成，和成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吾，为什么不演奏完曲子？”
　　和成在真吾身旁坐下，表情严肃地问道，真吾抓了抓后颈，移开视线。
　　“难得可以在一流的小提琴家面前演奏一曲，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的啊。”
　　反复地强调了这一点之后，真吾偷偷看了和成一眼。
　　“我……觉得可不可以演奏给别人听都无所谓。”
　　“真吾……”
　　和成顿时表情僵硬，他惊讶于真吾居然说出如此令人无语的话。
　　“那把小提琴，很厉害吧，一用就知道了。和我的那把音色完全不一样。明明很厉害却就是用不顺手。而且我……我不喜欢那样。”
　　真吾盯着地面，低声说道。
　　“那样？”
　　“在陌生人面前拉小提琴，为什么非得做那种事不可？我不明白。我又不想要他们来听，也没求他们来听。”
　　“真吾，你在说什么啊？机会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碰到的哦？就算你再有才华，没人听到就永远没办法被认可——”
　　“我对成为小提琴家没有兴趣。”
　　真吾用强烈的语气打断了和成的话。
　　“为什么，真吾。你明明有这样的才能，我就是为了这个——你不也是因为这个才跟父亲吵架的吗？”
　　对真吾的话感到愕然的和成耐心地开导起他来。看到真吾每天都在为了音乐比赛而努力练琴，和成还以为他会顺着自己的意思走上职业小提琴家这条路。
　　“我……和父亲吵架的原因是我说要继续去上小提琴课……因为只有这样，今后老师才会一直看着我。”
　　“所以那是……！”
　　“并不是为了想成为小提琴家。只是，为了制造和老师在一起的机会而已。我的小提琴，只想拉给老师一个人听。我从来没想过要拉给其他人听。只要老师听我的小提琴，就足够了。”
　　真吾用令人意外的平淡语调陈述着自己的心里话。
　　“为什么要这样……你不是有能演奏出任何曲子的手指么？你居然在我面前说这种……”
　　真吾的理由让和成饱受打击，一个不小心说话语气中就夹带了几分责备。真吾明明有着一双自己所没有的灵活手指，为什么竟能如此无欲无求？
　　“我并不像老师那样喜欢小提琴……我拉小提琴，是因为老师会高兴。”
　　和成凝视着真吾那张没有一丝波澜起伏的脸，真吾所说的一切并没有假也没有半点夸张，全是真吾内心的真实写照，也正是因为这样和成才更加震惊。只是为了拉给自己听的小提琴。只是为了取悦自己的小提琴。真吾说仅仅是这样他就已经满足，但和成怎么都无法理解。
　　年轻的时候，和成几乎每天都在拉小提琴，为了提高自己的水平而下了好一番苦工。他的小提琴不是为了拉给唯一的某个人听的，而是为了满足听众，为了让更多的观众喜欢自己的小提琴而磨练技巧。只满足于演奏给某个人听的音乐，和成完全无法理解。
　　而且真吾还完全没有成为职业小提琴家的意向。也就是说一直以来他都是为了和成在练习——参加音乐比赛也只是因为获胜者可以被免除学费而已吗。一个人竟然可以为了这样的理由而演奏出如此动听的音乐来吗？
　　“老师……”
　　真吾与自己的想法的温度差让和成好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和成才说了句总之先回家吧，催促一脸困惑的真吾站起来。
　　只要和成希望，今后这孩子大概还是会乖乖地练琴吧，想要成为技巧高超的演奏者也不是不可能。但那也只是在和成希望他这么做的情况下。如果本人没有想成为小提琴家的愿望的话，他的才能到底能有多大的上升空间呢。明明拥有这样的才能，为什么却不想着更上一层楼呢，和成实在不能理解。
　　和成一边沉思一边心不在焉地走在繁华街上，一不小心与一个高大的男人撞了个满怀。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摇晃了一下。
　　“走路不长眼吗！”
　　撞上的男人穿着夸张，看起来像是街头小混混，和成被吼得浑身一震，连忙说了声对不起想要离开，说时迟那时快，板着一张脸的真吾二话不说地抢上前来，把和成吓了一跳。
　　“明明是你先撞上来的吧！”
　　真吾毫不示弱地站在男人面前大声反驳道，和成一瞬间呆了一下，随即连忙拉住真吾的手。果然长得像小混混的男人也吹胡子瞪眼地回了句“啊啊！？”，散发出强烈的杀气。
　　“对不起，什么都没有！他还是高中生，请原谅他！”
　　看到真吾还想反驳，和成急忙插进两个男人之间忙不迭地道谢。杀气腾腾的男人听说对方还是未成年，表情也多少缓和了一些，和成趁机将真吾拖着往车站方向走，避免了危险的发生。
　　“真吾，不要和那种看起来很不良的人吵架啦。”
　　要是受了伤伤到手指怎么办。和成一脸无语地在车上教训真吾，真吾只是抓着吊环，并没有保证以后不再做这种事。
　　“因为，是那家伙先撞上老师的……”
　　真吾的回答越来越让和成感到头大。他的原则是，谁伤害了和成他就去打谁，而自己会怎样也完全不在乎。对于清清楚楚地说出这种话的真吾，和成甚至开始感到头疼。真吾太极端了。虽然他这么在乎自己和成也很高兴，但是再怎么在乎也得有个限度吧。况且和成又不是柔弱女子。他一再叮嘱真吾今后不许再为无谓的事惹是生非，那天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对话，就这样回到了家。
　　在外面吃完饭回到家之后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和成一回家就倒在床上，大脑还陷在思考的漩涡里出不来。要怎么做才能将真吾引导到小提琴家的道路上来呢，他束手无策。但让他最不能理解的是情愿呆在那样狭小的世界里的真吾。只有自己和真吾两个人的世界，那样的世界到底有什么前途呢？
　　拥有这么出色的才能，却不想要更广阔的世界。这是为什么？
　　和成反复思考着真吾的心理，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中的世界。
　　一不小心就睡死了过去，第二天早上直到阳光照亮了整个卧室和成才醒了过来。
　　就算不开空调也很凉快的早晨，和成打着盹儿赖了一会儿床。昨晚想七想八地考虑了很久，最后总算是在迷宫里找到了一条出路。
　　（真吾也许只是还没有领略过观众们的鼓掌和赞美所带来的愉悦感。）
　　这么说来，真吾一直以来都是在母亲的鞭策下日复一日地练琴。他没有出席过什么发表会，也没有参加过任何音乐比赛。所以尽管这次的音乐比赛是校内的，但只要收获一定的成绩，真吾的心情说不定也会发生变化，而这都是和成个人的乐观猜测。
　　只要在音乐比赛中获胜，他一定会获得一种被人认可的自信。只要以后多多参加这样的活动，真吾的内心一定会萌生出新的感情。一定会希望有更多人来称赞他。
　　（希望是这样，最好……如果不是本人心中有想要更进一步的欲求的话，一个人是无法成长到可以与世界名手比肩的地步的。不能只靠我来推动他前进。）
　　忽然间和成竖起耳朵，真吾的房间传来小提琴的声音。今天他也是一大早就起来练琴，而他的这份热情竟然全都是只为了和成一个人。
　　和成走出房间，直接进了浴室。昨晚上连澡也没有洗就直接睡过去了，所以他想先洗个痛快。
　　（到头来，他人始终是他人，没办法随心所欲地按自己的想法来行动吗……）
　　把头伸进温热的水流中，和成自嘲般地自言自语。都怪自己把没办法实现的事强加到真吾的身上，这难道就是报应吗。和成凝视着自己的手，轻轻地叹了口气。
　　洗完澡吃了早餐，为了活动手指，和成在客厅里拉起了小提琴。早餐包被吃掉了一半，另一半应该是被真吾吃掉的吧。
　　练完琴之后和成把小提琴收起来，一边做一些不得不做的家务琐事，一边静静地听着真吾的琴声。正午已过，想着差不多是时候该让真吾休息了，和成做好午饭来到真吾房门前敲了敲门。
　　“真吾，午饭做好了。先休息一下吧？”
　　推开门之后和成这么说了一声，真吾才闷闷不乐地把小提琴放下。看到真吾点头知道他很快会过来吃饭，和成便要转身离开，却被真吾的一声“老师！”给叫住。
　　“怎么？那么大声。”
　　和成吓了一跳地停下脚步，真吾垂下眼皮沉默地伫立了一会儿。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的和成走到真吾面前，伸手撩起贴在真吾额头上的刘海。
　　“怎么了？”
　　和成的手一碰到他的额头，真吾才终于抬起眼睛正视和成的脸，然后踌躇着开口。
　　“老师……是不是，讨厌我了……？”
　　突如其来的话语让和成一瞬间愣住，睁大眼睛。
　　“为什么？我没讨厌你啊。”
　　为什么真吾会担心自己被和成讨厌呢，和成莫名其妙地注视着真吾的眼睛。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两人争吵过后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缘故？意外地发现真吾也会有紧张的情绪，和成不由得心中一动。真吾就像是个孩子。只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受到这么大的影响，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我，昨天也许……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不喜欢小提琴什么的……老师想拉小提琴都没办法随心所欲地拉，我却说什么无所谓手指怎样的话……”
　　看着真吾嘟哝着的样子，和成明白过来真吾其实也有在为昨天自己说的话反省。真吾的岁数比和成要小很多，对和成来说真吾就像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和成是不会真的生他的气的。但是真吾会担心自己是不是惹和成不开心。自己的态度大概也有问题，和成一边在内心自我反省，一边笑着安慰他。
　　“我完全没有在意那种事情啦。真抱歉让你担心了。”
　　真吾的眼神就好像被主人抛弃的狗狗一样，和成情不自禁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真吾这才安心下来，放松了表情。
　　“只要老师希望……我也愿意成为小提琴家。”
　　真吾小声地这么说道，虽然他的话令人欣慰，但是和成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真吾翘起的呆毛。这并不是真吾的真正愿望，只是为了和成才这么说。这样是不行的。和成苦笑着拍了拍真吾的肩膀。
　　“这件事以后再说吧，真吾不喜欢的话就算了，等你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再朝那个方向努力好了。总之，现在先为了校内音乐比赛努力吧。”
　　和成没有强求真吾，只是说了句“杂烩饭要冷了”，催促着真吾一起回到客厅。
　　如今只能等真吾的心情慢慢发生改变，慢慢地让他感受到被众人聆听自己演奏的那种喜悦感。和成推着真吾的后背，暗下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