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感谢您的大驾光临——”
  说着便在自己面前深深低下头去的这位和服女子,虽然上了年纪,但还是颇有几分姿色。
  “客气了。我这不也是为了感谢你们来参加我父亲的葬礼,特地前来道谢嘛。”
  樱井俊笃气宇轩昂地说道,女子便回应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就在这时,女子忽然用一种略微不安,又带着几分谄媚的眼神看向樱井。樱井假装没有看到地沉默下去,无言地催促对方为自己带路。
  ——这女人虽然姿色不错,但也已经是半老徐娘了。做我老爸的情妇是不错,但不合我胃口。
  樱井的父亲是黑社会老大。前几天刚好过世。父亲去世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遗产的整理和组织内部的变迁。
  樱井虽是父亲的直系家属,但由于是妾生,所以鲜少参与黑道事务,身份很轻松。据说父亲正妻之子将会继任黑道老大之位。
  樱井自己则活跃在夜晚的世界中。他同时经营着好几家风俗店和俱乐部,在如今经济如此不景气的情况下,他的盈利已经算是非常可观了。他觉得自己是做生意的料。虽然他所做的买卖都是与性的欲望相关,但是这个世界不需要谎言所以简单明了。
  “那个……一直以来老爷都特别地关照我们。”
  “我知道。父亲毕竟把这边的事都交给我管理了。”
  听到樱井这么说,女子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露出了笑脸。然后就一直用一种热情洋溢的眼神看着樱井。真是可悲的女人。樱井无视她的视线,跟随她的脚步来到铺着木地板的走廊上。
  虽然樱井并不太了解日本舞蹈的流派,但是据说这里似乎是日本舞蹈的本家。流派的名称叫做东云流,据说是一个历史相当悠久的流派。原来这里就是他们的本家吗,怪不得房子建得这么气派了。
  “这边是我们的宿舍,还有办公楼。那边的走廊一直向前走就是练舞的地方。”
  虽然樱井没问,但女子还是殷勤地介绍起每一幢建筑物。虽然樱井基本上左耳进右耳出,但是他也觉得这里打扫得很干净,整个环境给人一种很宁静的感觉。这时,一阵长歌般的歌声从练舞场的方向传了过来。
  这个女人是樱井过世的父亲的情人。
  父亲临死前,给妾生的樱井也留下了一部分的遗产。其中,唯一一个可以算是负面遗产的,就是这个日本舞蹈的本家。这个女人做了父亲的情妇,父亲则为东云流提供经济援助。这种事也是很常见的了。
  而现在樱井继承了这个总部,也就是说他必须接过这个烂摊子。樱井本人当然是不打算像父亲那样让这个女人继续做自己的情妇。
  他对舞蹈也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也毫不关心。在夜晚的世界中,比这个女人更有姿色的要多少有多少。现在他已经做好打算要跟这个本家彻底清算,对此他一点也不觉得对方可怜,也不会觉得良心过不去。越是麻烦的事越要早点解决。其实父亲自己也已经受够他们了吧。
  被带到会客室之后,立刻有人给他上了茶。虽然还端上了一些看起来很高档的点心,但是樱井却不伸手,只是用冷漠的眼光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女人——东云流的家主东云华菱,开口说道。
  “父亲似乎一直受你关照很久了呢。”
  “没有的事,其实是我们一直受到令尊的照顾……宪明先生对我们东云流有着很深的了解,一直以来我们受到了他莫大的援助。”
  终于开始了吗。樱井心想。
  对方一定是想让他这个收拾烂摊子的人继续援助她们吧,说得直白点就是继续出钱。听说在她们日本舞蹈界,每次要举行大型演出的时候都需要拉赞助。虽然这家似乎是个格调非常高的流派,但是在如今这个时代,没有赞助商是很难生存下去的。
  然而,这并不关樱井的事。他对日本舞蹈也好,对这个女人也好,都毫无兴趣。
  开始不耐烦的樱井,为了早早结束这场交谈,从怀里掏出一张信封。
  “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请笑纳。”
  “这……?”
  华菱一瞬间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她看了看樱井放在桌面上的信封,然后又抬头看了看樱井。
  “就是所谓的分手费。”
  樱井开门见山地摊开了牌,华菱睁大了眼睛,满脸的狼狈无从掩饰。面对这样的她,樱井依然心硬如铁,仿佛事情已经交代完一样地站了起来。
  “那我这便告辞了。”
  “等,等一下!”
  不出所料,华菱果然扑了上来。也难怪这女人这么拼命,父亲的援助对东云流来说想必是一笔巨款。如果没有了这笔巨款,东云流一定会遭到沉痛打击。
  “这怎么行啊,那个——要是没有樱井先生的援助的话……”
  女人那紧闭的衣领缝隙间传来一阵阵诱人的甘甜香气,面对比自己年轻的樱井,华菱毫不犹豫地表露出谄媚的姿态,可见她也是被逼到了绝路上,只是很可惜樱井对她完全提不起兴趣。
  “我相信你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吧?”
  樱井语气稍微加重了一些,可是华菱依旧不肯退让,毕竟她也不是白当老大的女人这么多年。
  “我不能满足您的要求吗?”
  “我和我老爸不一样。不要怪我。”
  “————……”
  华菱欲说还休地垂下眼皮,似乎一瞬间在思考什么一样。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缓缓开口问道。
  “……那么……只要有人能够入得了樱井先生的眼……”
  “你难道想把弟子给卖了?”
  樱井有些傻眼了,华菱不死心地继续游说。
  “因为我不能让东云流败在我的手上。要是东云流在我这一代没了的话,我怎么有脸面对一直以来支持东云的人。”
  事情越来越麻烦了,樱井叹了口气。
  好吧,反正不管她带谁来给自己看,只要自己说一句“没兴趣”就好了。
  “那你要介绍谁给我?”
  这里的事还是赶紧了结为好,于是樱井便这么催促道。华菱一听这话立马脸泛喜色,眼底深处隐约流露出狡猾而又心机的神色。虽然樱井不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但是此刻他依然坚定地认为,这里不可能会有能够吸引他注意力的女人。
  由于工作的关系,樱井见过的女人或者男人简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正是由于他出身复杂,所以他很早就熟悉了女人这种生物。年轻的时候,他有过一段猴子一样沉溺性爱的经历,但是最近他已经收敛了很多。到了这个年龄,他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再怎么兴奋也是有极限的。
  不是他自夸,这世上没有樱井睡不到女人,这位家主也许并不知道这一点吧。想想就觉得好笑,不过如果这能让对方彻底死了这条心的话,那么陪她走一趟也不是不可以。
  “——那人现在应该在练舞场。”
  华菱表情似乎有些僵硬,她带着樱井再次来到刚才经过的走廊。她的背影看上去带着几分决然,看得出来她在逞强的同时还有几分紧张。樱井不禁有点同情她,因为他觉得她的努力多半会是徒劳。
  即便如此,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华菱的身后,拐过通往练舞场的走廊转角。
  伴随着琴声吟唱的歌声渐渐的明晰起来,很快,一个小型的练舞场便映入了樱井的眼帘。
  “练舞场大大小小总共八个。这是本家的人所使用的房间。”
  刚才樱井所听到的长歌似乎就是从这个屋子里传出来的。
  华菱轻轻推开障子,一个十叠大小的榻榻米房间出现在眼前。
  木制屏障的对面似乎有一个人。
  那人手里拿着一柄扇,配合着音乐行云流水般地舞动着。
  “————”
  樱井此时并没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已经被眼前之人给吸引过去了。
  仔细一看就知道,那人是个男子。因为他身穿浴衣,而且不似女人那般身材凹凸有致。
  樱井虽然不太了解舞蹈,但是从对方那微垂的眼帘来看,活脱脱的是一位苦苦思慕着心仪郎君的怀春少女。
  “他算是我所教授的弟子中数一数二的舞者了。东云真鹤——本名叫做彩人。”
  华菱的话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一样。
  彩人所在之处,仿佛与现实隔绝了一样,笼罩着一层幽玄的氛围。
  好想去触碰那清净的空气。察觉到自己竟然产生了这种想法的樱井回过神来,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名为狼狈的情绪。
  他这样一位夜之帝王,这样一个早已习惯了性倒错与爱欲横流的世界的人,竟然只因为看了一眼,便被一个舞者打破内心的平静。而这竟然带给他一种新鲜的感动。
  伴随着琴声的旋律,白皙的脸庞终于抬了起来。
  低垂的视线缓缓抬起的那一瞬间,樱井的心脏被狠狠地击中了。
  那是一双注视着他深爱的男人的眼睛,内心却在拼命压抑着汹涌的情绪。虽然樱井不知道他演的是什么戏目,但是这个舞者的眼眸中的情绪却是如此真实。
  那舞者美得惊天地泣鬼神,美得令樱井浑身寒毛倒竖。
  仿佛是有名的人偶师倾尽毕生精力制作而成的人偶一般纤细的美貌,那仿佛遗世独立般超凡脱俗的气质。
  “……如何?樱井先生。”
  华菱的一句话,把樱井一瞬间拉回到现实。
  樱井仿佛大梦初醒般地看着华菱,心想,居然被摆了一道。
  这女人一定是百分百地确信樱井一定会上钩才带他来这里的。
  “……华菱女士,你真是个谋士啊。”
  “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哦。”
  看到樱井的反应与自己所期待的一致,华菱一方面显然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却也表现出了一丝丝女人所特有的嫉妒。原来如此,这女人真是情绪丰富。不过也难怪,要不是这样她也当不了日本舞蹈本家的家主啊。
  “就这么把你的宝贝弟子送给我真的好吗?”
  “将来,他也多半会成为肩负东云一家命运的人,现在也是时候该培养他通过自身努力去守护宗家的觉悟了。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原来如此。”
  虽然表面上看上去很光鲜,其实也是个很污浊的世界。
  “好吧,那我就愿者上钩吧。”
  “非常感谢。”
  华菱深深地一鞠躬,这时曲子正好结束,最后的一个音符停止后,舞者也终于静止下来,他仿佛不想破坏曲子的余韵,缓缓地收回自己的姿势,就像回到了这个世界一样。
  “————真鹤。”
  华菱一走进练舞场,便向那舞者打招呼。这时他才意识到附近有人,于是在房间中正座下来,合上扇子放在膝盖前,双手优雅地并拢点地,深深地一鞠躬。
  “练得好认真啊,真鹤。”
  “过奖了。”
  与樱井想象中的一样,他的声音既清冷又沉静。他看上去岁数不太大,也不知道是否已经成年。
  “今天我来是有些话要跟你说。你能跟我一起来吗?”
  “……好的……”
  他有些诧异地回答道,这时,他才终于注意到了伫立在练舞场入口的樱井。
  “我无法接受。”
  回到刚才的会客室之后,华菱让彩人坐下,把至今为止的事情经过淡淡地说了一遍。包括冬云的财政状况,一直以来的援助者的去世,冬云不得不寻找新的支援者一事。以及,华菱无法再胜任这一任务的事。
  樱井本来以为,让这位看上去自尊心很强的家主把自己一直在当别人情妇的事情如实相告会是件非常耻辱的事,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比起自己的自尊心,华菱还是选择了流派的安泰。
  彩人用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对家主提出强烈抗议。他的声音因愤怒而有些许颤抖,就好像绷紧了的琴弦一样。
  樱井近距离地打量起他,越看越觉得他好美。那冷若冰霜的白皙面颊上,凌乱地垂下几缕柔软的发丝,仅仅是这样便形成了一种强烈的逆差。
  “这是为了冬云,你明白的吧。”
  “可是,我日夜训练并不是为了去做这种事的!”
  “真鹤。”
  华菱厉声打断了他,彩人身子一震,闭上了嘴巴。
  “你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是几岁?”
  “……五岁时来的。”
  “你是因为你的父母不幸去世,才来到这里练习舞蹈的。如果冬云流有什么不测,你这些年来的努力岂不都白费了吗?”
  彩人并不是家主的亲生儿子。华菱的儿子其实另有其人,但是由于她看中了他的才能,才将年幼的他收为冬云家的养子的。彩人自己的亲生父母,似乎早就已经亡故了。
  “………………”
  樱井过去并不知道,在舞蹈的世界中,若非有什么天大的变故,一般徒弟是很少会改投师门的。他本来只是觉得,自己所属的流派消亡一定是件不得了的事,但是彩人不是单纯的弟子。他是被别人收养成为继任家主的,这样的他想要改投别的流派应该是很困难的吧。
  ——眼下正是关键时刻。
  彩人咬紧下唇,表情痛苦纠结,樱井则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的这幅表情。一想到自己能够掌握住这样一个美人的命运,他就感到莫名激动。一种久违的亢奋。不,或许他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心情。
  就在这个时候,彩人的视线忽然投向樱井。
  这如同利刃一般尖锐的视线,狠狠地刺穿了樱井的心脏。被这个一举手一投足都娴静若水的彩人用这样的视线凝视着,樱井真的有种被一刀扎在心窝的感觉,一瞬间竟忘了呼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这道视线的凝视下,樱井的胸中突然如鼓点般剧烈地跳动起来。连樱井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这种反应好有趣。
  彩人,应该就是所谓的天才吧。
  所谓的天才,就是在神明的恶作剧下诞生出来的那一类才能惊人甚至扭曲的存在。他们可以易如反掌地到达常人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到达的境界。即便是对舞蹈毫无兴趣的自己也只因看了他一眼就被拉入了这个世界,彩人是天才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能拥有这样的人,该是怎样一种感觉。
  那不食人间烟火般高傲的美貌,被男人压在身下时究竟会如何扭曲。
  樱井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识一下了。
  “……看来,没有别的法子了。”
  激愤的情绪被压抑下去,化作一句低声叹息从彩人的唇间轻吐出来,樱井分明可以看到他脸上写满的懊恼不甘。
  彩人艰难地紧揪着眉心,然后似乎要将所有的感情都封印起来似的一瞬间闭上眼睛。就连这副模样,都如此好看,总觉得,就像是某种特别的、有生命的东西一样。
  “我知道了,家主。”
  彩人再次抬起头时,已经摒弃掉了所有杂念。樱井曾经无数次看见过类似的表情。为了帮家人或恋人还债,而不得不堕入风尘的人所特有的那种万念俱灰又毅然决然的表情。樱井家族旁系的黑社会组织经常会把这样的人带到樱井所经营的风俗店里,所以樱井可以说是对这种表情习以为常了。但是,当他看到彩人露出这样的表情时,心却不知为何地乱了起来。
  “是吗。你终于能够理解了吗。”
  “这是为了保护冬云。是无可奈何的事。”
  彩人说着,把身子转向樱井,无意识地整了整浴衣的领口。
  “樱井先生。”
  第一次听他叫自己的名字,樱井胸中一阵雀跃。
  “已经决定了吗?”
  “我叫冬云彩人。艺名是真鹤。恕在下礼数不周,请您今后多多关照。”
  小小的脑袋在樱井的面前深深地垂了下去。
  从今以后,这位天才舞蹈家就是自己的人了。
  樱井品味着这份小小的征服感,心想自己终于得手了,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丝满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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