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兰盆会快结束了,对和成来说那天是暑假的最后一天。这几年暑假他都没有出过远门。和往常一样总是呆在家里要么就是工作。真吾虽然有在练习小提琴,但是从他的音色中似乎能听出他被歪念所束缚。他不像以前那样那么有集中力,琴声时不时也会出现停滞,让和成有些担心。
  吃完饭时和成问他没事吧,真吾虽然表情有些焦虑,但还是点头说没事。和成还想继续问,真吾的手机就响了。漫不经心地从口袋中取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真吾立刻把手机电源关掉。
  “真吾,是谁打来的?”
  和成有些在意地问了一句,真吾便移开视线回答说“没什么”。
  “是你父亲?”
  和成的猜测让真吾一下子表情僵硬。真吾一语不发地吃完东西之后开始收拾餐具。虽然真吾父亲没有联系过和成,但是看样子他还是有话想对儿子说吧。但真吾的表情却异常阴沉。
  “真吾,要是你父亲说你什么的话,我……”
  “我都说没什么了!”
  真吾粗暴地打断和成的话,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真吾父亲至今没有太大反应恐怕是因为现在还在放暑假吧。新学期开始之后必须和真吾父亲好好谈谈才行。真吾似乎不喜欢和成与自己父亲接触,但是和成不能再这样装傻充愣下去。
  “你和你父亲关系不好,是在母亲去世以后吗?”
  和成站起来,走到在厨房洗碗的真吾的身边。机会正好,和成想趁机打听一下真吾的家庭情况。
  “……我从以前开始就讨厌老爸了。他总是动不动就打人……老妈也是,被打了好几次……”
  真吾像是在发泄怒气,一边粗暴地洗着盘子,一边恨恨地说道。这么说来,吉见曾说过真吾的父亲是急性子。虽然真吾说他讨厌父亲,但是在这一点上他和父亲还是挺像的。
  “老妈的死也都是老爸的错。”
  听到真吾这么说,和成惊讶地张大眼睛。
  “你母亲不是病逝的吗?”
  “她虽然曾经因病住院,但是后来还是出院了。老妈每天都拉小提琴……但是在她去世的几天前,她被老爸打晕过,一定是那个时候头部受了伤。被送到医院不久,她就死了……那一定是老爸的错……”
  和成默默地凝视着真吾,转动着眼珠子,在心中盘算起来。
  如果真吾的话是真的话,真吾的父亲曾经犯下过杀人的罪行。但事实果真如此吗?如果真吾母亲真的是因为伤到头部而去世的话,医院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也不提起呢。
  “为什么你父亲要打你母亲?”
  和成难以理解地这么问道,真吾把盘子上的泡沫用水冲干净。
  “老爸讨厌小提琴。老妈每次拉小提琴的时候他都一脸不爽地骂她。老爸很爱生气。这几年我根本没看到他笑过。”
  和成觉得有必要对这家子做进一步调查才行。只听真吾的话说不定会产生偏见。真吾说父亲讨厌小提琴,但是这样一个男人为什么会跟一个视小提琴为生命的女人结婚呢。即便真的讨厌也一定是有原因的。如果真吾母亲真的是被父亲殴打致死的话,这件事一定不能坐视不管。
  “真吾的小提琴是你妈妈教的对吧?”
  洗完碗之后和成给真吾泡了杯咖啡,想要转换心情的他抛出了母亲的话题。看来真吾还是挺爱他母亲的,僵硬的表情也少许舒缓了一些。
  “老妈说,要是不练琴的话就不让我吃饭。”
  真吾两眼望着远方,苦笑地说起自己的母亲。
  “从小的时候开始,我就是这样被老妈逼着学习小提琴。现在想想觉得老妈还真是过分。但是如果我拉得好的话,她就会做很多好吃的给我,所以我挺开心的。”
  “你妈妈真有趣呢。”
  和成与真吾并肩坐在沙发上,喝着冰咖啡。忽然间真吾转过头来,欲言又止地看着和成。
  “老师……我想知道老师出车祸时的事……不行吗?”
  看到对方那一脸严肃的表情,和成有些困惑地看着真吾。他本想听真吾说他的事,没想到反过来被问起自己的事了。虽然他有些犹豫该不该说出来,但是既然真吾把不想被外人知道的事告诉了自己,那么公平起见自己也应该坦诚布公才对吧?
  “可以是可以,但并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哦。为什么你想知道我发生车祸时的事呢?”
  和成抓了抓后颈困惑地笑着说道,真吾轻轻点头。
  “那次是我开车时和一辆货车发生相撞。”
  和成轻描淡写地说起来,真吾咽了口气。和成笑了笑,说是不是对你来说有些太刺激了,然后把咖啡杯放在后座子上,摸了摸自己的左肩。
  “那次事故的原因是对方酒后驾驶,我受了重伤。实际上我并不记得相撞瞬间的前后发生了什么。只是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体左侧像是要散架了一样。”
  他摸着自己的左手,顺着肩膀一直摸到指尖,和成略微颤抖地吐出一口气。
  “那时我刚好二十岁。后来他们让我看了自己的车的惨状,我甚至觉得自己能活下来就已经是奇迹了。”
  “老师……你不觉得很痛苦吗?”
  “当然痛苦了,别问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啊。”
  听到真吾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话,和成开朗地笑起来这么回答他。
  这已经不是痛苦不痛苦的问题了。他能感觉到的只有一片黑暗。但是和成并不打算把自己的心情说给真吾听。现在他已经能够笑着谈起这件事。对于和成来说这更加重要。
  “真吾,能拉小提琴是件很棒的事哦。”
  和成凝视着真吾乌黑的眼瞳,这么轻声说道。
  “能够把自己的心情表达出来,这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那一天你也是——”
  忽然想起了不会发生的未来,和成垂下眼皮将说到一半的话咽了回去。
  真吾他还不知道自己杀死了父亲,被送进监狱的未来。那也许只是和成做的一场恶梦,但是变成现实的可能性极高。
  “也许有那么一天——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都会被夺走。到时再后悔就已经来不及了。在你还拥有它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珍惜,要知道它对你来说有多么重要。”
  和成凝视着真吾的眼睛,努力地想把自己心情传达给他。真吾认真地听着和成的话,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
  “我……也想在老师痛苦的时候,陪在老师的身边……”
  真吾露出难过的表情,低声说道。
  “我倒觉得能够在精神百倍的状态下遇见真吾实在太好了。受伤的时候我真的是暴躁到了极点。要知道当时的我甚至冲那个纪之川身上扔花瓶哦。”
  和成笑出声来地说道,真吾震惊地凝视着和成的脸。
  “不过,当年我还年轻啦,为人还不是那么成熟。”
  “老师现在还是很年轻啊!”
  “被比我小的真吾说年轻,也只会觉得心情复杂而已。”
  喝了一口杯中的咖啡,两人的话题从纪之川是怎样一个怪人,扯到两人的留学时代的事。真吾对两人报以羡慕的同时,似乎也对和成说起别的男人的事有些不爽。
  “要是有机会能够去海外就好了。受伤之后我就哪里都没有去过。现在差不多也该出去走走了。不过在那之前,我的护照已经过期了必须重新申请才行。改天我们一起去办护照吧?”
  和成把话题绕回到办护照上,真吾便意气风发地表示要带和成一起去国外。看着两眼发光的真吾,和成握住他的手,笑着说那就拜托你了。
  在身体的一阵颤抖中醒来,房间里仍是一片黑暗。
  伸手摸了摸汗水淋漓的额头,和成从床上坐起上半身,在黑暗中摸索着遥控器。这时他才发现真吾正紧紧地抱着自己睡得正香。现在天气还很热,难怪自己会睡得喘不过气。和成看着呼呼大睡的真吾苦笑起来,空调打开之后室内便笼罩在习习凉风中。
  刚才和成做了一个恶梦,所以半夜三点就醒了过来。
  把空调设定为一个小时后关闭,和成再次在床上躺下。真吾似乎已经下决心每天和和成一起睡觉,今天晚上他也上了和成的床。和成告诫他说以后每周只能亲热一次,真吾虽然面露不满,但是为了能够一起睡觉他还是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听着真吾那规律的呼吸声,和成也闭上了眼睛。
  大概是因为跟真吾说了车祸的事的缘故,刚才和成做了一个车祸当时的梦。
  虽然他没有对真吾说,但是和成觉得那场车祸也许是老天对自己的惩罚也说不定。当时和成一夜之间爆红起来,因为工作而马不停蹄地奔赴各地。既年轻又有才华,脸又长得好看,人气暴涨的和成突然之间多了很多粉丝。当时正是和成自信心爆棚的时期,他甚至觉得这个世上不会再有哪个新星比自己更优秀。就连纪之川也不是自己的对手。实际上,因为和成与纪之川是同期,所以那时候经常被外人拿来比较,和纪之川相比音色更加华丽技巧更加高超的自己人气明显要高一些。再加上纪之川是个怪癖男,更反衬出和成的魅力。
  虽然当时的自己并没有失去对小提琴的热情,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和成不禁觉得当时的自己真是既愚蠢又傲慢。那张CD就是典型的例子。选曲的时候和成全是挑选一些非常考验技巧,非一流的技术演奏不来的曲子,想以此来证明自己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小提琴家。理所当然的,那张CD遭到了苛刻的乐评家们的辛辣批评,说是太过强调技巧。和成对那些恶言批评自己的评论家感到愤怒,有时甚至会自暴自弃地喝酒。
  车祸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
  车祸本身是对方的过失,所以新闻报道中大多都对和成报以同情之词。
  但是不管是怎样的同情,当时都无法安慰得了和成。手指动不了,整个左臂都不能动的现实将和成逼入绝望的死胡同。所谓的痛苦和难过都无法形容当时他的心情,他品尝到的是前所未有的黑暗。
  他甚至对活着这件事产生绝望,每天都会歇斯底里地想要寻死。
  小提琴对和成来说就是一切。
  一旦失去了小提琴,连自己还在呼吸这个事实都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也许其他人会觉得,不过就是不能拉琴嘛,有夸张到这种地步么。但是对于和成来说,没有小提琴的人生他简直无法想象。拉小提琴就像人要呼吸一样这么自然——因为他觉得小提琴就是他的人生。
  父母也都来安慰他,但和成却不顾一切地冲他们发脾气,特别是面对纪之川的时候,和成的态度尤其恶劣。和成车祸之后,纪之川曾频繁地来看望他。虽然两人在学生时代就认识了,但当时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到特别好的地步。纪之川是个奇怪的男人,和成会去找他说话也大多是聊小提琴的话题。所以当他看到纪之川特地跑到医院来看望自己的时候,他以为纪之川是来向他炫耀自己的身体是有多么健康,还冲他扔花屏叫他再也不要来。
  但是纪之川和自己不一样,是个气度宽宏的男人。
  “你要是真的那么恨我,就用这个来割伤我吧!”
  纪之川捡起落在地上的花瓶碎片,举起来对着躺在病床上的和成这么说。和成闻言也不由得一惊,凝视着纪之川的手。割破的碎片很容易伤到手,纪之川的手指已经开始渗出血丝了。
  “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好敌手。而你,竟要在这种地方放弃吗!”
  纪之川的质问让和成睁大眼睛,颤抖着嘴唇。纪之川落泪了。但比起这个更令他震惊的是,纪之川居然说他一直把自己当成好敌手。至今为止纪之川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新城,来复健吧。我还没有超越你呢。”
  纪之川把和成的肩膀抓得生痛,这么说道。
  那一天之后,和成歇斯底里的态度开始逐渐好转了。纪之川的那句“来复健吧”给了他很大的触动。医生也鼓励和成说,他的手虽然不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但是要恢复到可以拉小提琴的程度还是有可能的。
  当他决定积极地面对人生之后,他开始注意到病房一角的箱子中已经堆满了如同小山一样的信封。听说和成出了车祸的消息,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给他寄来了无数信件。以前他也知道有人给他写信,却一直提不起精神来看,但是从那一天开始,和成每天都会如饥似渴地读着每一封写给他的信。在只有一只手能动的情况下,要打开一个信封也要费上半天工夫。
  而在这些信件当中,有些寄信人其实并不是和成的粉丝。但是那些看起来稀松平常的两三句话都能把和成感动得潸然泪下。直到那个时候,和成才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的演奏并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演奏。如果是现在的话,他一定能演奏出更加打动人心的音乐。他想把此时此刻心中的真实情感化作琴声演奏给更多观众们听,手臂不能动的事实,让他有种撕心裂肺的痛。
  即便如此他还是坚信自己总有一天可以继续演奏,于是和成继续努力地复健。一年之后,当和成终于能够勉强地演奏一整段的《孤挺花》时,他不禁泪如雨下。直到那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曾经拥有过多么美好的东西。他无比怀念起能够自由演奏小提琴的那些日子,那些时候他明明有那么多宝贵的机会来表达自己的感情。
  但是受伤之后,和成也收获到一些喜悦。那就是能拉小提琴这件事本身。仅仅是这样就能让他回忆起孩提时代那纯粹的喜悦。
  恢复到现在这样的地步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他尝试过一切复健的方法,甚至曾经长时间拉小提琴导致手指痉挛,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现在他总算可以像过去那样演奏出美丽的音色了。
  演奏小提琴给纪之川听的那个圣诞之夜,是和成觉得最幸福的一夜。
  流着泪祝福自己的纪之川,后来成为了和成独一无二的挚友。这份友情一直持续到现在。
  真吾说希望自己能够在和成痛苦的时候陪在他身边,但是和成却庆幸还好当时自己没有遇见真吾。他不想让真吾看到在痛苦中呻吟的自己。对于年纪尚幼的真吾来说,他一定不能接受自己的那副丑态。
  但是真吾痛苦的时候和成想陪在他的身边。因为自己曾经经历过黑暗所以明白那种心情。在那种情况下,心理不成熟的人陪在身边也只是会徒增伤害而已。没有足够的忍耐力的话是不可能承受得了对方的痛苦的,既然如此那还是不要在一起比较好。
  人与人的相遇真是不可思议,聆听着真吾的呼吸声,和成这么想着。
  在真吾那如同摇篮曲一般的呼吸声中,和成沉沉地睡去,在梦里描绘着真吾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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