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典当天是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大晴天。
  从一大早开始,祭典的伴奏乐声就一直没有停过,时远时近地回响在整个神社境内。
  几个老妇人将北斗团团围住替他着装打扮。今天他身穿白色上衣红色裤裙,再在身上套了一件被称作“千早”的外套。短短的头发被尽可能地束起来,然后再戴上假发和花簪子。上了淡妆之后往镜子里一看,连北斗自己也忍不住吃惊,镜中的自己完全看不出来原本是个男人。
  跳舞要等到傍晚,排列在道路两旁的灯笼都亮起来之后才开始。
  在那之前北斗必须在某间房里静候。
  为了防止北斗出逃,障子对面有人在看守。不过就算没有这些看守,北斗也丝毫没有逃出去的打算。
  御陵说北斗是为了死才来到岛上的时候,心生畏惧的同时北斗竟也觉得这话似乎有道理。也许正像御陵所说的那样,北斗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调查母亲死亡的真相,而是为了寻死。这样的想法始终在脑海里徘徊不去。
  本来活下去也没什么意义,脑子里总有这样的想法。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改变才来到这个岛上,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在内心深处他确实一直向往着死亡。连北斗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想法,的确就像御陵所说的那样,北斗开始产生了一种必须由自己来完成这个仪式的强迫观念。
  是因为被御陵洗脑了吗?或许如此,又或许并非如此。
  恐惧感是一直都有,但是想逃出去的念头却完全不存在。
  他唯一担心的,是克哉的存在。
  现在他也许正被囚禁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有没有受伤。祭典结束之后,岛民们应该就会释放克哉,可是北斗希望在进入那个钟乳洞前能见上克哉一面,就算只能看一眼也好。
  (是啊,要是进了那里的话……)
  一想到那个钟乳洞,脑袋就会一阵刺痛。
  (我——再也……)
  北斗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让不安的心尽快平静下来。
  后来志保来看了一次北斗,问他真的这样也无所谓么。北斗笑着说没事,并说要是自己有什么万一,就拜托志保传话给父亲。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终于到了暮色降临的时刻,篝火被点燃了。
  御陵拉开障子,来迎接北斗。
  北斗站起来,将玉串和神乐铃握在手中。
  在岛民们的注视下,北斗翩翩起舞。
  人们那陶醉的眼神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扭曲感。隔着熊熊篝火,岛民们像膜拜神灵一般合上双掌,沉默地注视着北斗的舞蹈。
  手中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北斗身形轻摇,配合着笙乐全神贯注地跳着舞。
  跳着跳着,眼前忽然出现一副不可思议的景象。
  正在跳舞的北斗面前,一个小孩子也和北斗一样跳起相同的舞蹈。那如同烟霭一般隐隐若现的轮廓,与北斗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翩翩起舞。
  (这是我)
  举起玉串向岛民们轻挥了几下,北斗用目光追随着那翩翩起舞的幻影。
  一身巫女服,穿着千早和红色裙裤的孩子和北斗的动作简直如出一辙,北斗认真地做完最后一个动作,在身穿狩衣的御陵面前跪下。
  跳完舞的同时,戴着鬼面具的男人们也一前一后地出现在北斗的身边。
  男人们的模样让北斗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好可怕哦,妈妈。)
  戴着鬼面具的高大男人们吓坏了小小的孩子,哭着鼻子地要找妈妈。
  (妈妈,你在哪儿?)
  当时的记忆一点一点地苏醒过来,北斗感到一阵目眩。时隔十二年,相同的一幕再一次上演。
  看到北斗呆呆地站着不动,戴鬼面具的男人们在北斗的后背推了一把。北斗迈开僵硬的步伐,在御陵的带领下,与其他人排成一列地从神社境内向外面走去。
  一路上,记忆慢慢地在北斗的脑海中浮现。就好像保护着某个非常重要的东西的外壳正一片片地剥落下来一样。北斗拼命想要掩盖起来的东西,如今已经变得无处可藏,正一点点地暴露出原本的模样。
  寂寞的笛声依然还在回响,北斗脸色惨白僵硬,就像人偶一样机械地迈着步子。
  (好孩子,北斗。)
  抚摸着脸颊的纤细指尖,那是母亲的手。
  (妈妈的话,你会听的对吗。对吗,北斗……)
  我会听话,妈妈。
  所以——所以请不要,讨厌我……
  呜地呻吟了一声,北斗按住忽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的耳朵,停下脚步。他什么也听不到了。一瞬间万籁俱静……
  看到北斗停下脚步,戴着鬼面的男人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催促他往前走。北斗摇摇晃晃地艰难地向前迈开步伐,迷失在无声的世界中。
  终于看到了钟乳洞的入口,御陵转过身来。御陵从鬼面男的手上接过火把,高高举起。
  御陵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是北斗什么也听不见,他似乎在说往里面走。
  接下来就只剩下御陵和北斗两个人了。
  在透着阵阵寒意的钟乳洞中前行,北斗转过头去,用苍白如纸的脸看着御陵。御陵冷冷地看着北斗,低声说你还记得吗。
  北斗的耳朵能够听到声音了,虽然听到的声音就好像隔着一层墙壁传来的一样,但是慢慢地北斗能够听得见御陵的声音了。
  “十二年前,你曾经从这里走过。”
  走在因为潮湿而反光的岩石小道上,北斗险些摔倒。
  滴答的水声在洞窟中回响。道路越走越狭窄,到后来变得只能容得下一个人通过的地步。和外面的酷暑截然不同的是,洞窟里寒冷得让人不住地发抖。
  穿着草鞋的北斗小心注意着脚下以免滑倒,向更深处走去。走过一段平缓的下坡路,北斗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地下。
  钟乳洞中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岩石。
  光线越来越暗,只能靠火把来照亮洞窟里的道路。
  ——忽然间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
  几乎呈圆形的空间突然出现在眼前,北斗险些脚下打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四周石阶向中央延伸,中央有一个石台。石台周围用注连绳围了起来,石台的面积正好可以容纳下一个人躺在上面。
  石台四周环水,位于一个巨大的池子的中心。黑暗的洞窟之中,北斗无法判断得出那池子到底有多深。
  御陵用火把点燃了安置在洞窟四角的铁笼。洞窟终于变得稍微明亮了一些,北斗这才发现天花板比他想象中的要低。
  “很熟悉吧,北斗。十二年前你也曾来过这里。那时你还是个孩子,一直在哭……”
  御陵拿着火把走近北斗。
  火光的映照下,御陵的样子显得很可怕,北斗开始颤抖起来。
  “你的母亲光是安慰你都够戗的了……不过话说回来你的母亲……雪绘真是个不得了的女人。就算再怎么不想死……”
  “……住口……”
  话语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北斗铁青着脸瞪着御陵。
  “——竟然把亲生儿子的你给出卖了……”
  御陵轻笑着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北斗捂住两只耳朵惨叫起来。
  “住口……!不要再说了……!!”
  随着一阵响彻了整个洞窟的惨叫声,北斗抱着脑袋跪倒在原地。
  什么也不想听,他再也不想知道任何事。
  北斗哭泣着,发了疯似的不止一次地嘶叫着“住口……住口……!!”御陵看着北斗,忍不住笑出来。
  ——这样无所谓吗?他是你的孩子吧?
  突然间,年轻时的御陵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起来。
  当着七岁孩子的面,御陵和母亲雪绘用若无其事的表情交谈着。
  那时,母亲清楚地说出了这句话。令北斗不想回忆起来的,一句话。
  ——孩子什么的,只要再生就好了。
  北斗的心一瞬间支离破碎。
  “呜啊啊啊啊……!!”
  最令他害怕的母亲的那一句话在脑海中不断地回响起来。北斗铁青着脸不住地用拳头敲打着地面的岩石。无视鲜血淋漓的手,只是一个劲地狠狠敲打着地面。
  “骗人!骗人!你说的话全都是骗人的!!妈妈才没有抛弃我!!”
  北斗惨叫着,重复着敲打地面的动作。
  是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妈妈怎么会抛弃我。
  怎么会为了这种事把我带到岛上来。
  不可能,这不可能。
  “不是的!妈妈把我……把我……!!”
  发疯似的嘶叫着,北斗嚎啕大哭起来。这些记忆全都是假的。所以,只要再次忘记就好了。只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好了。
  “北斗,已经没有必要忘记了。”
  自顾自地笑了一阵之后,御陵就好像读懂了北斗的心声一样,露出恍惚的表情抱住北斗的肩膀。
  “你会在这里纠正那时犯下的错误。呐,你已经想起来了吧?当时你从这里逃了出去……而你的母亲就代替你成了仪式的神子。”
  御陵温柔地抚摸着呜咽不止的北斗的肩膀,用残酷的话语将北斗仅存的最后一丝气力夺走。
  “没错,北斗。”
  北斗可怜兮兮地颤抖着身体,凝视着御陵。
  “——杀了母亲的人,是你。北斗。”
  十二年前的那个接近尾声的夏天。
  北斗跟随母亲来到了这个小岛上。
  小岛被称作八岛,是个绿意盎然空气清新的好地方。但是来到岛上之后没多久,北斗就发现岛上的人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母亲。就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
  (这是为什么呢。)
  年幼的北斗虽然心生疑惑,但是他没来得及问母亲,就在某个自称亲戚的青年家暂住下来了。
  北斗在岛上结交了朋友。
  那是一个比北斗年长几岁的男孩子,北斗几乎一整天都在跟那孩子一起玩耍。男孩子的名字叫做克哉,据说是从岛外的学校回来的,和北斗成为了玩伴。虽然性格有些粗暴,但是对岛上的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所以北斗把那孩子当成大哥哥一样地敬慕着他。本来就是独生子的北斗,从小就向往着能有一个哥哥。
  克哉经常捉些独角仙和稀奇少见的蝴蝶来送给北斗,每次和北斗手牵手的时候,克哉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他。
  “你不讨厌我碰你么?”
  现在想起来,当时克哉问这句话是因为知道北斗是神子吧。当时北斗的确不太喜欢和别人进行肢体接触,在幼稚园里玩游戏的时候,北斗也对和他人接触抱有抵触情绪。和父亲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父亲愤愤地说这多半是因为之前北斗遇到的某个变态的关系,所以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北斗一直以为这就是原因。但是他确实不讨厌和克哉接触。北斗也觉得很高兴,在岛上的时候他一直都和克哉一起玩。
  那是某一天发生的事。
  克哉和北斗躲在神殿的走廊下面玩的时候,凑巧听到了母亲与御陵的对话。
  “让那个孩子去做神子就好了吧。”
  克哉立刻竖起食指,暗示北斗不要说话,不明所以的北斗听话地闭上了嘴巴。
  “你无所谓么?不过确实,他也是神子所以我们是无所谓啦……但他是你孩子吧?”
  “无所谓啦,孩子只要再生就好了。这次结束之后直到下次海鸣祭为止,你们都不要来找我。”
  “哼,你这母亲真了不起呢。确实,清童的话海蛇大人会更高兴。”
  北斗完全不知道这些对话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他们正在谈论的是自己。最令他受打击的是母亲的话,北斗当场就哭了出来,动弹不得。
  克哉拉着北斗跑到海边,拼命地安慰着他。
  “我会救你的,所以别哭了。”
  恐怕那个时候克哉就已经察觉到了吧。他们打算让北斗作为神子参加仪式。
  北斗无法理解这些,只是被母亲那冷漠的话语伤透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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