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
  两个男人矗立在十字路口的某个角落。
  他们并不打算横穿斑马线,从大概一个小时前两人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相对无言。
  时间是深夜两点多,虽说这里属于东京都内,但离都心还有一段距离,在这样一个周末的夜晚,这附近甚至找不到一间会彻夜亮着霓虹灯的酒吧。
  在这条不甚宽阔的马路上,一辆出租车自东向西疾驰而去。
  这时,一直低垂着脑袋的男人终于抬起了满是倦容的脸,开口说道:“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
  男人的脸笼罩在路灯的影子下,看不清表情。身材娇小的青年抬头望向了他。
  青年的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瞳里倒映出路灯的光芒和纷飞的细雨。青年微微斜着脑袋,点了点头。
  男人知道,这看似温柔的动作,其实是对方身不由己的表现。
  男人皱着眉头,咬紧下唇,对着青年缓缓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结束吧。我已经……累了。”
  细雨轻轻地洒在低头道歉的男人的后颈上。
  雨滴从没有撑伞的两人身上滑落,化作飞溅的水花,嘀嗒嘀嗒地拍打着地面,宣告着时间的流逝。
  忽然间,男人抱住了青年。
  两人一直以来都是这么相互取暖的。男人一定不会想到,他们会有这样分别的一天。
  男人突然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眯着眼睛看向黑暗中的马路。
  男人所看到的,是暗夜中白晃晃的斑马线。
  那一天,如果他们没有跨过这道斑马线,也许两人就不会相遇了。
  但是,已经迟了。
  他已经跨过去了。
  深夜的道路上人影与车影寥寥无几。斑马线上的红绿灯也只是在不停地闪着红灯。
  “我们,不应该跨过这道线的……”
  男人苦涩地低语,声音沙哑地说道:
  “我们要是没有相遇就好了…!”
  青年并没有回应男人的话,只是沉默,一语不发。
  这天早上,隆之破天荒地睡过了头。
  没工夫喝咖啡提神,隆之急急忙忙地冲出了公寓,进了电梯,匆忙赶往地下停车场。
  即使不迟到,隆之现在在医院里也早已经倍受人冷眼。身为主刀医生的他要是在手术的时候迟到的话,就算是被立马炒鱿鱼也不奇怪。不难想象,到那时副院长的脸上一定是一幅奸计得逞的表情。
  “啊……糟!”
  电梯还在往下降,隆之连忙按下一楼的按钮。他险些忘记自己昨晚喝酒喝到很晚才回家,车子就这么停在了医院的停车场。
  这一带很难打到出租车,看来这下只能乘电车上班了。
  隆之冲出大厅,快步往车站的方向赶去。
  正当隆之要横穿斑马线的时候,一辆车在他身旁抗议似的狂按喇叭。他这才发现斑马线的红绿灯刚刚转成了红灯。
  “操你妈!”
  隆之脱口骂了句脏话,站在旁边的OL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隆之只好用咳嗽化解尴尬。
  隆之自己也知道,他之所以会这么暴躁不仅仅是因为红绿灯的原因。
  一切的罪魁祸首应该是带着孩子离家出走的老婆叶子。一直以来隆之作为副院长的女婿,一直都是周围人眼中艳羡不已的幸运儿,直到妻子离开为止。
  十四年前毕业于三流医大的隆之,顺理成章地进入了一家三流综合医院,作为医生开始了他 的平凡人生。
  从以前到现在,隆之都是那种不爱招摇的人。他总是站在不起眼的角落,想方设法不让别人注意到自己。而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习惯,都要归咎于他那副过于端正的长相。
  隆之不是爱学习的人,运动细胞也很一般,性格偏内向,与他的外貌相反,他觉得生活就是要越平凡越好。
  这种性格与长相的反差,给隆之带来了难以言喻的负担和痛苦。
  大家都被隆之那无可挑剔的容貌所吸引,但对于真正的他却并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
  从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对隆之一见钟情并提出交往的女孩子,不出三日就会向隆之提出分手,并留下这样一句评价。
  徒有其表。
  ——这句残酷的评价,已经不知多少次刺伤了隆之的心。
  于是隆之渐渐被周围的人孤立。直到高中毕业时,他人的目光对隆之来说已经成了一种折磨。
  但是即便如此,只要换了一个环境,又会有很多女人出现在隆之身边对他展开热烈追求。隆之自己也不是没想过,这次一定要一雪前耻什么的。可是这些女人,多半都是约会三次之后就开始对隆之感到厌倦。
  比想象中要平凡。期待过高。——这些因为隆之的外表而喜欢上他的女人,无一例外地都会把隆之贬得一文不值,转眼间就向其他男人投怀送抱。
  但是,他的患者就不会这样。这些身患伤病的人,会表扬隆之工作努力,对隆之真诚的态度表示感谢。隆之所负责的病患中,从来没有人提出过要更换主治医生。
  只有工作不会背叛自己。所以隆之废寝忘食地一心扑在了工作上,其他医院转移过来的病人也好,当班也罢,这些麻烦的工作他都会很积极地抢着去做。
  洋溢在病患们脸上的那充满了由衷感激之情的微笑,成为了支撑隆之的心灵支柱,也成了隆之生存的意义。
  一晃眼,隆之已经三十多岁了。
  某一天,来找隆之说亲的副院长把自己的独生女介绍给了隆之。
  隆之不太喜欢这个副院长,此人蛮横成性,好大喜功。他总是向周围的人吹嘘自己,说得好像深受病患们爱戴的隆之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一样,让隆之非常不爽。
  但是讨厌归讨厌,人家毕竟有实权。要是得罪了副院长的话,自己的工作肯定会受到负面影响。况且结婚的话对象是谁都没差,女人只不过是一种只会用外表评价男人的无能生物罢了。
  副院长的女儿叶子是个刚刚从短大毕业的小女生。但是隆之在第二次约会的时候就对她求婚了。这并不代表隆之喜欢她,只不过跟女人约会这种事对隆之来说不能有第三次罢了。
  就好像过去的伤痛只是些不起眼的皮肉伤一样,隆之就这么轻易地开始了自己的新婚生活。
  叶子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
  她总是一整天都泡在外面,打扫和洗衣服之类的家务活一律不干。她偶尔会做饭,但是她烧出来的饭菜也跟她的性格和表情一样索然寡味。不过对于一天到晚都待在医院的隆之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了。
  即使怀孕之后的叶子放弃做任何家务,隆之也没有意见。叶子肚子阵痛的时候,隆之也是优先考虑患者的病情。生完孩子之后,身体状况不佳的叶子回老家休养了一阵子,期间隆之也从来没有去探望过。对于刚刚出生的女儿,隆之也并没有想去看看的欲望。
  副院长对隆之的态度发生变化,想来也正是在那段时间。
  他会把不是隆之犯的错都归到隆之的头上。只要手术时间稍微拖得久一些,他就数落隆之无能。隆之连日当班导致胃病恶化的时候,他又会骂他是连自我管理都做不好的半吊子。
  自从那以后,之前一直很信任隆之的医生、实习医、甚至是护士,很多人对隆之的态度一下子判若两人,速度之快就像病毒蔓延一样。
  隆之再一次从背地里议论他的人们口中听到了那句话:徒有其表。
  曾经称赞他勤奋的人,现在在背后说他孤芳自赏。
  曾经称赞他热心的人,现在在背后说他冷酷。
  病患们对他的信赖也急剧下降。甚至有人听说隆之是自己的主治医生就嚷着要换人。医院这个过去曾是隆之唯一的心灵慰藉之处的地方,渐渐让隆之感到如坐针毡。
  某一天,隆之忽然发现,自己的女儿会说话,会走路了。女儿已经快要两岁了。
  但是,就在隆之伸手想去抱抱自己的女儿的时候,女儿竟突然大声哭了起来,拒绝了隆之的拥抱。
  “她不知道你是她父亲呢。”
  面对手足无措一脸尴尬的隆之,叶子在一旁冷嘲热讽道。
  就在几天前,叶子仿佛不再需要隆之一般,在办完了女儿的小学入学手续之后留下离婚协议书一封,不告而别。
  阴险,冷酷,徒有其表。
  过去的耻辱再一次烙印在了年近四十的隆之身上。
  隆之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红绿灯。
  自己是不是应该跟医院打声招呼说自己要迟到?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想掏出手机,不过最后还是改变主意,抬起手来在脸上摸了一下。事到如今就算他提前打招呼说会迟到,医院的人对隆之的评价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原本他只是一个庸才中的庸才。都是因为他那张倍受称赞、过分精悍英气的脸,人们总是会对他抱以过度的期待,而他也只能一直勉强自己去满足别人对他的期待。
  但是,已经够了。从今往后他只会慢慢地变得年老色衰。
  迟早有一天,他会变得表里一致。到时,谁都不会再对自己抱有期待,他也总算能够安宁了。
  斑马线的信号灯依然还是红的。这红绿灯对行人还真是一点也不体贴。
  他抬头仰望,乌压压的阴云笼罩了天空。下午多半要下雨。
  隆之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明明已经是四月份了,今天早上还这么冷。
  车行道终于亮起了红灯。他压抑着想要立刻飞奔出去的冲动,等步行道的绿灯亮了,才跨步往斑马线上走去。
  虽然这是一个只有四车道的狭窄的十字路口,但在这个时间段依然是人山人海。站在马路对面等红绿灯的人也一齐向这边走来。
  爬行的蜈蚣——隆之苦涩地嘟哝道。
  大家都在同一时间,朝着同一方向,沉默地迈出步伐。脚、足、脚、足、脚、足……。
  而自己本该也是蜈蚣的一只脚。迈着相同的步幅,和其他人统一步伐,朝着相同的方向沉默地行走了四十年。和大家保持步调一致,揣摩着对方会做出什么样的行动,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不撞到别人,不给别人添麻烦,不与别人对视。
  就算这一百只脚中的某一只脚被撕得粉碎,蜈蚣也不会在意吧。不过是烂掉一只脚而已,又不会影响到爬行。
  反正还有无数的替代品。
  隆之忽然在斑马线的中央停下脚步。心想,自己这么匆匆忙忙地赶路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只停下了片刻,转念一想还是再度跨出步子。就在这时,隆之忽然像是被人拉回去一样地停下来了。
  “啊……”
  突然感觉右手好沉,他扭头一看,自己的衬衫袖扣被别人的毛衣袖口勾住了。
  “对不起!”
  面前突然响起一声清亮的道歉,隆之把头抬了起来。
  虽然隆之习惯性地只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就立马把头埋下去,但是内心还是吃了一惊。那个青年即使看到他帅气的面孔也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流露出花痴的神态。不,这对男人来说虽然是很正常的反应,但并不仅仅如此……隆之反而一眼就被这位眉清目秀的美貌青年给吸引住了。
  “啊啊真是的,都怪我,都春天了还穿什么毛衣。那个,对不起。”
  隆之的视线落在这位慌张的年轻人的手上。他越是着急着想解开,他那毛衣的右袖口反而将隆之的袖扣缠得越紧。年轻人那清秀的模样跟他笨拙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让隆之一瞬间就对这位青年产生了好感。
  “不过,今天早上很冷嘛?”
  隆之一边说着蹩脚的安慰,一边伸出手去想要帮青年解开勾在一起的袖口。
  “啊,红绿灯!”
  听到这句话,隆之抬起头来,发现斑马线的绿灯已经开始一闪一闪。明明红灯的时候等了这么长时间,一到绿灯却快得像是催命一样。
  隆之和青年的前进方向正好相反,两人都想要快步往前走时又被纠缠在一起的那一点给阻止了。
  青年一脸困惑,向隆之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他侧了侧头,冲着北边那个角落点了点头。隆之有些犹豫。因为这样就意味着青年要原路返回。但是,很快他们的身后就响起了车子的喇叭声,隆之只好怀着歉意,和青年一起走过了斑马线。
  好不容易解开了勾住的纽扣,毛衣的针眼已经彻底被扯松了。看到隆之露出一副愧疚的样子,青年微微一笑。
  “只要打个结就没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隆之忽然觉得有些悲伤。是不是因为已经有好长一阵子没有人对他露出微笑了呢……?
  隆之一下子慌了神,突然之间,他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这么寂寞。
  不过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青年对自己露出微笑,就会让他胸口一热。面对一个擦身而过的青年,自己竟会如此伤感,他实在太孤独,这难道还不够悲哀吗?
  隆之摇了摇头甩开这些杂念,勉强地挤出一个久违的笑容。
  “那,我来帮你打结吧。”
  为了让自己的双手空下来,隆之准备把公文包夹在腋下,这时青年伸过手来,帮他接住了公文包。
  隆之默默地感动,就连护士都没有对他如此细心体贴过。
  隆之一边将松弛的针眼处的毛线打起结,一边被青年右袖口处露出来的一截手腕吸引了注意力。
  细腻而漂亮的肌肤。
  而将他的手腕衬托得更加白皙纤细的,是一只有着厚重金属质感的银制宽手表,这是隆之松开青年的手时才注意到的。
  这只表和身材纤瘦的他并不搭调。隆之甚至开始琢磨一些无关紧要的揣测,比如在右手戴表,说明这位青年应该是个左撇子。
  忽然,青年噗地一声笑出来。隆之眉梢一挑地看着他,青年向左偏了偏头,指了指他抱在胸前的公文包。
  这回轮到公文包的扣子勾住青年的毛衣了。
  他们没有互报姓名,比起姓名,隆之更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你一直都是在同一时间经过这个十字路口的吗?”
  先开口提问的人是隆之,尽管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相当的自来熟,但是青年没有露出一丝不悦。
  “嗯嗯,我在这条马路对面的一家设计公司上班。”
  “家住在这附近?”
  “嗯,就是那栋T集体住宅的201……”
  青年的话说到一半就突然打住了,大概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一定是在后悔自己如此轻易地对一个陌生人说出了自己的住址吧。
  因为不想被他误会自己提问的意图,隆之连忙补救似的回了一句。
  “是吗,我的家就住在那栋公寓。”
  隆之转过头去,指着后方一栋醒目的五层楼公寓说道。
  “我住在最顶层,视野还挺不错的,有空的话可以到我家来做客。”
  其实他只是为了公平起见才这么说的,这句话说出来连隆之自己都觉得惊讶,不过最惊讶的应该还是听到这句话的人吧。
  为了掩饰一把年纪了还羞得脸颊发热的自己,隆之只好抬头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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